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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的技能在湘潭遐迩闻名,但作为乡间画师,他的足迹还只限于湘潭附近,从未出过远门。这几日就要远行,师兄弟们聚在一块儿,一是出谋划策,告诉他些差旅常识;二来也是给他饯行。

王闿运在后院听得前面一片笑声,赶紧扶着拐杖出来,一眼看见人群中的杨度,先是大喜,旋即又换成满脸严肃状,痛声斥道:“杨皙子,你还敢来”

杨度闻声,赶紧上前几步,噗通跪倒,恭恭敬敬给老师行了大礼:“学生如何能不来少陵是每饭不忘君,学生愚钝,不敢言君道,但于父、师,却是每饭不忘的”

王闿运道:“哼就会说好话,给为师灌迷魂汤。老夫且问你:你为何不听劝阻,偏要瞒着为师,去那蛮夷之邦”

杨度又叩了叩头:“回老师话,学生自打小便听说洋人如何如何坚船利炮、如何如何骄悍不仁;后来跟了老师,又数数听闻林文忠公、曾文正公倡言洋务,师夷长技以制夷。学生心中每有疑惑,夷人究竟如何生活为何如此厉害新闻纸上,多是吠形吠声、以讹传讹,不足凭信;偶听洋人所言,或是一叶障目,不见泰山,或是盲人摸象,难见全豹。所以学生就想去亲眼见识一下,不至于昏昏噩噩,人云亦云。”

“你这泼猴这蛮夷之邦岂是随意去的”王闿运面色稍霁,顿了顿拐杖,“你且随老夫到书房来,为师问你几个问题,如果不合老夫心意,少不得要敲你三十孤拐”

说罢转身。杨度磕了一个头才起身,随着他往书房而去。

进了书房,杨度还没来得及行礼,王闿运便从案上拿起一张信笺纸递过来。杨度赶紧躬身接过,上面却是一首诗,笔墨淋漓,犹未干透,应该刚写不久:空山霜气深,落月千里阴。

之子未高卧,相思共此心。

一夜梧桐老,闻君江上琴。

寄怀杨贤子。

一首小诗,竟然让杨度这个七尺男儿泫然欲泣:可以想见,自己瞒着老师去了日本,老师一定日日牵挂、时时念想,以致形诸梦寐。当即跪倒在地:“老师,皙子错了”

“贤子”王闿运转过身,拍着杨度的肩膀,深情地叫了一声得意弟子的昵称。王闿运个头不是很高。据说在其去世后,上海某报刊曾有挽联:“学富文中子,形同武大郎。”虽然是恶作剧式的调侃,然用武大郎来比拟,足见王闿运确实不高。而杨度非常高挑,所以他不用弯身,就可以拍到肩膀。他轻声说道:“贤子,为师想求你一件事,你能答应么”

在师徒如父子的时代,老师能这么说话,一定是有大事。杨度伏地恭声说道:“请老师吩咐”

“贤子,老夫弟子门人无数,唯有你最聪颖,故而传与你帝王之术。”老人顿了顿,继续说道,“老夫今年七十整,人生七十古来稀啊,近来老夫发齿动摇,时常梦见肃中堂和曾文正公,想来是大去之期不远矣数十年来,虽然以功名事业自诩,实则一事无成:辅肃中堂,而肃中堂横死;见曾中堂,而曾中堂不用。回首平生,老夫有些狂妄,私以为可用名满天下,谤满天下来盖棺定论。今日想来,倒觉得当年曾文正公所言妄人二字,于我是极贴切的”

这是一段很有名的公案:当年曾国藩打下南京、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后,王闿运作客两江总督府,与曾国藩畅论天下大势。王闿运认为,曾国藩在平定太平天国后,应该利用所负的天下重望,以江南为基础,以湘军、淮军为主力,挥师北上,推翻满清,然后登大宝之位。曾国藩听后,一语不发。等王闿运走后,收拾桌椅的下人发现,曾国藩身边的桌上满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写的“妄人”二字

“老师”杨度看他说到动情处,怕有个什么闪失,连忙起身,扶他在藤椅上坐下,又端了盏热茶来。

王闿运饮了口茶,放下茶杯,重重地拍着藤椅的扶手:“唉帝王之术,误我平生啊年少的时候,功名心炽,不去踏实读书做学问,老是梦想一说动王侯,布衣取卿相。志大才疏之辈,口谈帝王之学,胸无点滴之墨,老死蓬莱之间,徒惹人笑罢了。纵观史书所载,便是熟习帝王纵横之术者,几人能得善终吴起伏尸,苏秦车裂,韩非囚死,李斯族诛,郦生鼎烹,庞统被箭,诸葛早卒帝师是那么容易做得么

“贤子、皙子,人说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为师近来一直在想这件事,自从想到这一层,就每每挂念你不下。你是老夫的最得意弟子,你能平平安安一辈子,就是老夫最大的心愿。什么功名事业,都是过眼云烟贤子,要不你听我劝,你就别”

老人一部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,眼睛牢牢盯着杨度,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让自己心安的承诺。

不大的书房,一时间陷入了可怕的静寂。

正相峙间,老人突然在杨度脸上发现了什么新东西,失声道:“贤子,你这次出去,是不是遇到什么奇人了”

恩师本来是想劝自己放弃帝王之学,杨度自然千般不愿意。现在改变话题,正是杨度求之不得的,立马接口道:“这次出去,真是大开眼界。先到了日本的横滨,因为开埠最早,故民风最为开化,街上遍是金发碧眼的洋人,而倭人以普通国民视之”

“老夫问得是你遇到什么奇人”老人很不高兴,重重地拍了拍扶手。

“奇人哦,对,是遇到不少奇人。”杨度立马应承道,“就从学生所见的几位奇人来看,恐怕这大清是气数将尽了”

“哦”王闿运是劝曾国藩灭清的主儿,自然对大清没有多少忠诚度,所以闻言神色不动,捻着胡须慢慢说道,“咸、同之时,老夫夜观天象,见荧惑入太微,犯帝坐甚急,而紫微星摇摇欲坠,楚地分野有一大星,光彩熠熠,在帝坐四周,时时有入主紫微宫之相。后来果有发贼、捻匪、回乱等事,满清气运若存若续。我湖广之地,将相迭出,而最著者首推曾文正公。老夫以为便是此人上应天相,所以甘犯九死之罪,干谒曾公。事既不成,反获妄人之谤。唉如今又是数十年过去,这紫微星昏昏若枯灯,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。前三四年,忽然有新星出幽州分野,渐渐光明,徘徊于文魁与紫微之间,却又不知道下应何人。对了,你且说说你所遇到的奇人吧”

“学生先在日本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班学习,同学中认识了湖南长沙府的黄兴;后来听闻康梁逆党中有在横滨的,就去横滨拜会他们,顺便查看虚实,见到广东新会梁启超,以及他身边的广西桂林马同、湖南宝庆蔡锷等人。观此四人面相,虽然年岁不永,很少能活过花甲的,然而皆可位至卿贰,如果不是改朝换代,怎么可能遽然获此高位由此可见,易代之事便在数年之间”杨度笃定地分析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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